逃離職場，3萬人商量去干體力活

正在處理咖啡豆的阿楚，圖片來源：受訪者提供

作者|謝斯臨 來源|時代財經(jīng)APP(ID：tf-app)

阿楚從來沒有想過，自己有一天會出現(xiàn)在云南普洱種咖啡。

2023年1月之前，她一直是親戚口中好學生的樣板，從小用功讀書考進名校，畢業(yè)之后進入4A廣告公司，再跳槽到互聯(lián)網(wǎng)大廠、世界500強外企，職級、待遇也水漲船高。

然而，就在看似順風順水的時刻，27歲的阿楚卻毅然決然裸辭。兩個月來，她在云南撿過咖啡豆，在三亞搖過奶茶，即將開始在大理擺攤賣咖啡。生活變化之大，讓她不時感到恍惚，不知道自己究竟所處何地。

然而，就在這些日復一日的勞作中，阿楚找到了與自己和解的方式。

她告訴時代財經(jīng)，自己之前是一個特別焦慮的人，一直害怕跑不贏同事，擔心自己35歲做不到管理層就會被淘汰，還曾為此成宿成宿的失眠，甚至嘔吐。

這一切的壓力，在從事體力勞動的這兩個月竟然煙消云散?，F(xiàn)在的阿楚再也不用每天忙到凌晨兩點下班，不斷憂慮項目進度，哪怕到了周末還要處理工作。相比之下，體力活讓她腦袋徹底放空，內心涌動愉悅。每天工作結束，她感受到一些確定的成就感。以至于她的睡眠質量都得到明顯提升，皮膚也變得比此前更加透亮。

“我現(xiàn)在只想過好今天跟明天，找到讓自己真正快樂的事情，甚至都沒有能力規(guī)劃一周以后的事情。”

在日常生活持續(xù)被工作擠壓的當下，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考慮或踐行類似的選擇。他們決心打破職業(yè)鄙視鏈的框架，積極探索自己身上更多的可能性。

豆瓣小組“輕體力活探索聯(lián)盟”（以下簡稱“探索聯(lián)盟”）成立的短短4個月時間，吸引了超過3萬名組員加入。不斷有人在其中分享發(fā)生在自己身上的職業(yè)改變：或是作為長期職業(yè)規(guī)劃，或是短期放松或兼職，他們離開大廠、穩(wěn)定的體制，離開光鮮亮麗的白領生活，轉身投入保安、服務員、咖啡師、快遞小哥這樣的體力勞動。

這樣的發(fā)展態(tài)勢，遠超組長久期最初的設想。去年研究生畢業(yè)后進入職場的她發(fā)現(xiàn)，身邊不少朋友曾在工作中體會過無力感，甚至抑郁的情緒。一位朋友“好累啊，要摔電腦去當保安”的抱怨引發(fā)了她的思考。

難道年輕人高學歷畢業(yè)之后，一定要從事“更高級”的腦力勞動么？久期開始有了疑問。正是因此，她一開始建立探索聯(lián)盟只是為了給自己“探尋更多可能性”。

久期一度覺得，這只是很少一部人的想法，想通過這個渠道交到幾個志同趣合的朋友。但隨著組員人數(shù)增加，她逐漸意識到，這背后是一種共通的情緒。

“很多時候我看組里的帖子，能夠明顯感受到大家不是不想動腦，只是想要一份人際關系簡單，下班了就是下班的工作而已?？涩F(xiàn)實的情況是，晚上十點、十一點下班之后，一個電話、微信過來，就必須打開電腦繼續(xù)工作。工作跟生活沒有界限，這可能才是大家想要探索體力活可能性的真正原因。”

一

不斷膨脹的工作

阿楚就是久期口中“生活被工作完全侵占”的典范。在裸辭之前，阿楚剛剛從一家互聯(lián)網(wǎng)大廠跳到一家世界500強的外企。她想要借此離開互聯(lián)網(wǎng)996的生活，花更多的時間跟精力在自己身上。

沒有想到的是，迎接她的卻是更加忙碌的生活。從早上9點坐上工位開始，阿楚要一直忙到晚上凌晨一兩點才能下班，連上廁所和喝水的時間都沒有，甚至吃飯也經(jīng)常沒有胃口，入職三個月左右，暴瘦20斤以上。就連周末，也要不斷應對解決來自其他部門的問題。

身體的勞累已經(jīng)到達極限，讓阿楚更痛苦的，是在如此高強度的工作之后，卻始終無法推進任何有意義的工作。每天疲于給其他部門“做保姆”，自己真正想干的事情，卻受限于公司職權架構，無法真正推動。三個月一次的績效審核，如同一座大山一樣壓在阿楚身上。

連續(xù)的加班和壓力剝奪了她的睡眠和健康。“那種累，不光是身體上的累，也是心里的累，很壓抑，每天胸口很悶?；氐郊疫€失眠，熬到凌晨五六點，太陽都出來了。最嚴重的時候，每天早上坐地鐵到靜安寺，我都有一種想要干嘔的感覺。”

真正給阿楚敲響警鐘的，是身體健康開始出現(xiàn)問題。暴瘦、三次因為高燒進醫(yī)院急癥室，最嚴重的一次，是她在出差途中突然發(fā)現(xiàn)自己耳朵失聰，下飛機后緊急趕往醫(yī)院，才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得了中耳炎。這本來是個小病，但由于她持續(xù)的加班延誤治療，險些釀成耳聾的風險。

多次進入醫(yī)院急癥的阿楚，圖片來源：受訪者朋友圈

經(jīng)歷去年底一整個月的情緒崩潰后，阿楚突然意識到，離開，勢在必行。

和阿楚有相似經(jīng)歷的年輕人不在少數(shù)。同樣是選擇離開大廠，轉身做起調酒師學徒的Neo；碩士畢業(yè)費勁千辛萬苦擠進咨詢行業(yè)后，最終卻離職做咖啡師的王淼淼……這些年輕人背后有著幾乎一樣的故事，連續(xù)的加班、裁員的壓力、持續(xù)的失眠、不堪重負的身體，越努力卻越迷茫的狀態(tài)，促使她們做出同樣的選擇。

而在逃離大廠之后，她們想要的其實并不多。阿楚想要健康的身體，以及平衡的工作和生活；Neo想要看看互聯(lián)網(wǎng)之外的生活，看看更廣闊的世界里人們是怎么生活的；王淼淼只是想要回應自己內心那點所剩無幾的不安分和不甘心。

在探索聯(lián)盟小組內，一個帖子讓人印象深刻。一名畢業(yè)于985學校的女孩，從一家企業(yè)科技部門的銷售崗辭職后，轉型做了瑜伽老師。“我再也不想回到格子間，擁有什么辦公室生活，我只想逃離，甚至只是呼吸一下空氣、曬曬太陽。”她寫道。

二

“遠方”的體力活

當回到原有軌道不再被接受，從未考慮過的體力工作出現(xiàn)在眼前。

Neo告訴時代財經(jīng)，去年年底從互聯(lián)網(wǎng)行業(yè)離開后，她原本的預期是休息到年后就重新開始找工作。沒曾想在一次和朋友的酒吧聚會中，意外地跟酒保聊了起來，才得知這里還在招人，她決定要把握住這一次的機緣。

4個月時間轉瞬即逝，但每當回想起這個有些冒失的決定，Neo還是會感到幸運。不是這一次的陰差陽錯，她可能沒有機會跳出社會固有的框架，探索自我的可能。

作為新人，她現(xiàn)在每天的工作是早班10點到酒吧開店，準備當晚調酒用的物料，熬糖漿、削檸檬皮、鑿冰球等，偶爾還會為白天來的客人沖上一杯咖啡。在這些日復一日的勞動里面，她感受到某種不可名狀的充實。

調酒師學徒每天要處理的檸檬，圖片來源：受訪者提供

在她看來，相比無休無止、不斷焦慮的腦力工作，這樣的體力勞動無疑是幸福的。當然，體力勞動并非不辛苦，每天必須要維持8個小時以上的站立并非易事，做6休1的工作節(jié)奏也不輕松。

但對Neo來說，工作和休息之間，第一次有了明確的邊界感。她每天7點準時下班，就直接回到自己的生活。再也不會在下班后接到工作群里老板狂轟濫炸的消息，不用為明天的評審會、后天的項目啟動憂慮，曾經(jīng)那種“胸口總有塊石頭壓著”的窒息感也隨之消失。

非常直觀的表現(xiàn)在于，Neo的身體狀態(tài)在明顯變好。失眠的情況已經(jīng)不再出現(xiàn)，此前因為不斷加班導致的虛胖、浮腫也隨著每天的站立消退。4個月的時間，在沒有刻意健身減重，正常吃飯、睡覺的情況下，Neo的體重降了18斤。

一些細小卻更深層次的變化，也在同步發(fā)生。有一天下班后，Neo騎著自行車飛馳在路邊。當她看著身邊行色匆匆的上班族，突然領悟到內耗的真正含義是“對自己、對外界有著不切實際的期待”，這正是她之前一直不夠快樂的真正原因。

而在她成為調酒師學徒之后，曾經(jīng)困擾著她的“好學生”標簽似乎已經(jīng)不再重要。在她的同事里，有兼職調酒師只為賺錢養(yǎng)活工作室的漫畫家，有因為不想寫代碼轉身做餐飲的尼泊爾籍復旦留學生。當見到這么多鮮活自由的生命之后，Neo才真切感受到“人生不設限”的現(xiàn)實意義。

現(xiàn)在的她變得更為勇敢。成為調酒師學徒之后，Neo特地剪去了留了27年的長發(fā)，第一次以寸頭形象示人。她也變得更為成熟，首次真正有了長大成人的實感，并終于能為自己的選擇負責，而不是跟在家長、同學的腳步后面亦步亦趨。

類似的積極變化，同樣發(fā)生在阿楚跟王淼淼身上。阿楚直言，體力勞動的兩個月，她逐漸從一個特別慕強、得失心重的人，變成一個溫和的人。“我甚至愿意花上半天時間發(fā)呆看天看云看星星，一個人半夜去花市的垃圾桶里撿鮮花，這放在以前想都不敢想。”

而王淼淼入職咖啡師后，直接在日記中寫下這樣一句話：過去的24年，我一直是一輛困在拉力賽里的賽車，跟著指示，記著剩余的人生賽程，計算著自己的燃料，想著未來幾年要實現(xiàn)什么樣的世俗目標?？删褪窃谀硞€晴好的白天，我看到賽道外有更加攝人心魄的美景，于是我嘗試脫軌，嘗試解放自己一直以來被貼上日程表的情緒和喜好。

“24歲這一年，我的人生重新開始了，我期待未來的每一天。”

三

這樣的選擇能走多遠？

對于那些辭職去做體力活的年輕人，一個始終繞不開的問題是：這樣的選擇能走多遠？

在當今國內的評價體系內，從事腦力勞動被普遍視為比體力勞動更有創(chuàng)造性，也更有價值，兩者在薪資待遇上也有著巨大的差距。相比于大廠動輒數(shù)十萬元的年薪總包，體力勞動者普遍的月薪都在5000元以下，上萬元者鳳毛麟角。

阿楚、Neo和王淼淼都不得不面對這個嚴肅的問題。她們都希望能將體力活視為一項長期的規(guī)劃，但也清楚地明白這背后的難度有多大。

阿楚經(jīng)歷過的多份體力活全是義工，用勞動換取食宿，除此之外幾乎沒有回報。為了延續(xù)自己的打工生活，她能做的不過是多接兼職，降低物欲減少開銷。目前，阿楚寄希望于能夠通過擺攤實現(xiàn)收支平衡，或通過兼職的方式成為大理數(shù)字游民的一員。但與此同時，她也做好了一年后回歸職場的兜底計劃。

Neo是其中對降薪感受最為明顯的那個，曾經(jīng)在大廠工作接近5年的她，年薪總包達到45萬元。放在互聯(lián)網(wǎng)行業(yè)，這樣的待遇稀松平常。但對于現(xiàn)在每個月工資只有5000塊錢的她，這幾乎是一個天文數(shù)字。按照最簡略的方式計算，如果繼續(xù)留在互聯(lián)網(wǎng)行業(yè)，Neo的日薪接近1700元，只要工作三天即可抵上現(xiàn)在一個月的努力。

更何況，習慣了獨居的Neo并沒有搬到酒吧提供的宿舍，而是繼續(xù)在上海租房。如此一來，每個月的薪水基本只能覆蓋她的房租成本。雖然酒吧包餐已經(jīng)砍掉很大一部分開銷，Neo也砍掉了自己所有不必要的消費，但考慮到其他開銷，這份工作仍然無法自負盈虧。

綜合考慮過后，Neo默默給自己設下了半年的期限。如果在半年之后，她還是沒有下定決心要以調酒師為職業(yè)，就要回到大廠，回到以前的生活。

王淼淼是三人當中唯一一個決心要把咖啡事業(yè)堅持到底的年輕人。然而在她表明自己要么開店，要么轉型烘豆師的想法后，立刻補上一句：“我的想法不一定能代表其他咖啡師的想法，因為說實話，我家里能給的經(jīng)濟支持還是更多一點。”

如果沒有家里的支持，僅靠咖啡師3000元的月薪，甚至難以支撐她在沈陽的日常開銷。也正是因此，王淼淼會謹慎勸導每一個來咨詢輕體力活生活的網(wǎng)友，告訴她們要三思而后行。在社交網(wǎng)絡上鋪天蓋地的贊揚背后，是體力勞動者謀生不易的事實。

工作間隙為咖啡店畫畫的王淼淼，圖片來源：受訪者提供

哪怕在久期的觀察中，探索聯(lián)盟內也只有極少數(shù)組員想將體力勞動作為長遠規(guī)劃。絕大部分人還是把輕體力活當成一場探索，一次短暫的放松。而這也是久期最開始將小組命名為探索聯(lián)盟的原因。

在探索聯(lián)盟小組的簡介里，久期寫下這樣一句話，“我們讀書，學習知識，不是為了做到什么了不起的職位，恰恰是有勇氣去接受更多可能性。”類似的情緒在這一代年輕人心中蔓延，有越來越多的人邁出第一步，開始嘗試、探索、挖掘自己身上蘊藏的可能性。

四

人生起落，不是戰(zhàn)爭

在新西蘭打工度假的謝阿金，看到了另一幅景象。

不久前，謝阿金辭去了自己在上海一家咨詢公司的工作，飛往新西蘭開啟為期一年的海外體力活探索之旅。從去年9月至今的這大半年來，先后做了獼猴桃廠、肉廠和櫻桃廠的女工，一邊工作一邊旅行。

謝阿金在櫻桃廠的見聞，圖片來源：受訪者提供

來到新西蘭，謝阿金最強烈的感受是，自卑感消失了。“不會擔心自己英語口音不好、教育背景不好，還特別有底氣跟用人單位談薪。”曾經(jīng)在咨詢行業(yè)工作的她，時常會因為自己并非名校畢業(yè)的學歷感到自卑，甚至會懷疑自己是否配得上這份精英式的工作。一度覺得自己什么事都做不好，深陷自我懷疑和焦慮。

在這份變化背后，是新西蘭及其短缺的人力資源。人力的短缺，導致新西蘭工人的待遇水平維持在高位。謝阿金以自己曾經(jīng)工作過的肉廠舉例，工作時間是6:30-15:30，兼職的她也有時薪24紐元，換成人民幣103元左右，15:30之后算加班時間，時薪1.5倍。干滿一個月后，時薪還會有固定的漲幅。

相比之下，新西蘭辦公室工作的待遇沒有想象中那么好。她一個工友的男朋友在實驗室工作，但工資卻低于這名工友。謝阿金還有朋友在做翻譯向導工作，拿的是最低時薪22.5紐元。

當福利、待遇得到保障之后，人們似乎擁有了更多發(fā)展自我的可能。但對于久期來說，自由和穩(wěn)定仍然是不可調和的選項。

去年畢業(yè)以后，她一直在老家省會的一家央企工作。這是一份安穩(wěn)、體面的工作，薪資穩(wěn)定，每天5點半下班。久期卻因為體制內壓抑的氛圍、陳舊的價值觀倍感痛苦，也曾閃過跟組員們一樣裸辭追逐自由的念頭。

思慮再三過后，久期還是最終與工作達成妥協(xié)。“可能工作就是不完美的，它就不是為了給你帶來快樂的。工作只是掙錢滋養(yǎng)自己的生活，好像想開之后，就都能接受了。”

事件發(fā)展到這里，久期成立探索聯(lián)盟這一小小的嘗試，仿佛只是一次無用功，她最終也沒能改變自己的生活狀態(tài)。但在久期自己看來，學會甘于自己的平凡，也是一種成長，這同時也是對“體力活能否長期持續(xù)干下去”這個天問的最終回答。

哪怕只是短期的探索嘗試，這份經(jīng)驗也是寶貴的財富。“在做組長的過程中，我逐漸意識到，腦力勞動，還是體力勞動，好像沒有那么重要。最重要的還是我們要找到適合自己的那條路。”

在探索聯(lián)盟小組簡介的最后，久期寫道，人生起落，是游戲，而非戰(zhàn)爭。

編者按：本文轉載自微信公眾號：時代財經(jīng)APP(ID：tf-app)，作者：謝斯臨